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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重启


一年后, 祭天大典将至。

身为侍奉皇帝身侧的天相师,孟求泽本应参加祭天大典,却准备找个借口推辞。

毕竟“孟求泽”与“破军”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但三壶月重启之时, 破军星君必须在场,借用星盘的力量,触及冥冥之中的天命,直接操纵时间流转, 将一切溯洄到合适的时机。

白衣朗袖的男子绕过回廊, 枝影映在他眉间的那几瓣红叶上, 缓缓游移,他的长相很独特,薄唇下有一颗不甚明显的痣,唇边噙着点笑意, 眉眼深邃, 鼻梁挺翘,不似中原人。最显眼的当属那双眼睛了:瞳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浅黄, 一只偏深褐,好似两块凝结的琥珀。

他拐过折角时,戚瑶正在庭中坐着, 侍女簇拥在她周围, 有手捧铜镜的, 有替她剥水果的,有给她晃着团扇的,有轻轻锤着她肩膀的,而她望着眼前的县官, 有点儿兴致缺缺。

戚瑶身为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这普天之下,想要巴结她的人能从皇宫排到邀仙台去。

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这种情况就愈发频繁了,几乎每天都有请见她的人。

她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就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宝石,于是,这些登门拜访的人大多都是来献石的。孟求泽侧身隐去踪迹,暗暗猜测,这个风尘仆仆的县官多半也是来献石的。

果然,几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县官取出了一个盒子,双手奉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一旁等候的侍女与戚瑶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得了示意后,莲步轻移,走上前来,取过他手中的盒子,确认没有问题后,白皙的手指轻轻滑动,拔出插销,顺势将盒盖翻开,她几步走到戚瑶的面前,低伏身形,将盒中物品呈上——戚瑶垂下眼睛,只朝盒子里望了一眼。

她嘴唇动了动,问道:“大人方才说,你带来的是春带彩翡翠,本宫应该没有记错吧?”

县官恭恭敬敬回道:“正是。”

戚瑶牵起袖摆,伸手去取了那盒中的物品,盒中宝石见了光,显出璀璨的光泽。翡翠上兼有紫春与绿翠两种颜色,孟求泽对这些不甚了解,只知道“春”指的是紫赤色,“彩”指的是纯粹的绿色,按理来说,这大约就是那“春带彩”了,不过,瞧戚瑶的神情却又不见喜色。

出乎其他人的意料,戚瑶将翡翠翻来覆去地拨弄了一阵子,竟甩手将其掷在地上。

只听一声脆响,翡翠裂开两条缝隙,扑腾了几下,像条搁浅的鱼,很快就没了生息。

县令怔了怔,随即大惊失色,忍不住抢身上前,问道:“皇后此番举动是何意?”

“大人恐怕是受骗了,这是假的。”戚瑶轻轻地笑了一下,并不惊慌,她做了个手势,侍女捧着盒子退到了一旁,另有捧铜镜的那一个取来手帕,待戚瑶擦后,便放进了玉盘中。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孟求泽的方向略略一扫,继续说道:“本宫杂事缠身,便无时间再同大人仔细解释,稍后本宫会差人送一枚春带彩到大人府上赔罪。缠绸,去送送大人。”

戚瑶这话是明晃晃的送客了,县令还想说点什么,被成为“缠绸”的侍女就走了过来,对他绽露一个温和的微笑,仪态得当,拂袖说了个“请”字,县令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

总归戚瑶已经发现了自己,待那县令走后,孟求泽就从梁柱背后走了出来。

这并非皇后的寝宫,算不得私地,左右孟求泽也没犯下和皇后私底下接触的罪名。他的衣袂擦过两侧的灌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那些侍女的动作很麻利,几下便将地上的翡翠残骸收走了,孟求泽心知,这些侍女大多都是戚瑶从赫舍里氏带来的人,自幼学习武功。

“孟大人此时来寻本宫,莫不是要说关于祭天大典的事情?”望见是他,戚瑶并不惊讶,“前些日子,本宫已同五哥说过了,本宫近来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他也是应下了的。”

归根结底,她也知道这场祭天大典不过是个瓮中捉鳖的戏码,去与不去没多大差别。

孟求泽行了一礼,说道:“臣也不会淌这趟浑水,毕竟,明哲保身才是头等要事。”

戚瑶这才起了兴趣,抬手止住那摇着团扇的侍女,望向孟求泽,说道:“此话怎讲?”

孟求泽道:“陛下向来厌恶天道,鄙夷仙术,皇后也是知晓的。陛下要除掉聂秋,就是为了打破世人心中的桎梏,而我如今入住槃星宫,同时兼任天相师一职,聂秋被除,恐怕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伴君如伴虎,在这深宫中,若臣不谨慎行事,大约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哧。”戚瑶忽地笑了,“假话。五哥想不想对付你,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她摆弄着扇柄上的挂坠,悠悠地叹道:“只恨本宫欠下孟大人一个人情,不能仔细追问下去了。孟大人,让本宫猜一猜,你是想请本宫出主意,好给你找个借口推辞大典吧?”

孟求泽沉默了片刻,说道:“皇后明鉴,臣正有此意。”

“倒也不难。沉娥,拿纸笔来。”待侍女拿过纸笔,研开墨汁后,戚瑶将袖口挽至腕骨下一寸处,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口中念念有词,说道,“陛下这些日正发愁,本宫斗胆猜测,他大约是缺个动手的引子。而孟大人,恰巧就可以成为这个引子。”

孟求泽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戚瑶写得简单明了,不过草草几个字,便写清了她的想法。

测天相,递密函,将卦象定为大凶,以此为突破口,好让戚潜渊找机会对聂秋下手。

他暗暗记在了心里,随即将其撕得粉碎,侍女适时地递了水盂过来,他便扔了进去。

“谢就免了。”戚瑶抢在孟求泽开口前说道,眉眼一低,显出警告的意味来,“人情,本宫已经还了。孟大人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望大人自己掂量掂量。”

孟求泽笑意不减,面上瞧不出半点端倪,他拱手应下,对答如流:“自然。”

然而,当他转身离开后,行至五里外,嘴角噙着的笑意就渐渐地淡了,像结了冰霜。

几日后,祭天大典如约而至,邀仙台附近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有皇廷贵族,有商贾世家,有名门正派,虚情假意地寒暄着,也有寻常百姓,被禁军拦在较远的地方,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除此之外,没人知道破军星君与徐阆也混迹其中。

徐阆不曾知道他们的计划,于是低声问道:“星君,戚潜渊不会打算当众杀死聂秋吧?”

“戚潜渊可不会那么轻易让聂秋撒手人寰,毕竟,他也好奇‘三壶月’究竟是何物。”破军用眼神示意徐阆往不同的方向看去,“东面,那个倚在树旁的盲女是‘不杀生’;她身后五步处的那个蓄胡的胖子是‘不偷盗’;南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面书生是‘不邪淫’;西面,肩膀上骑着个小孩的那个笑盈盈的壮汉是‘不妄语’;穿梭在人群间,给众人斟酒的那个瘦小侍女是‘不饮酒’。我听闻这五人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侠客,如今是成了大内侍卫,落得五戒的名头。”

徐阆依次看过去,若不是破军提及,他恐怕完全看不出来那些人竟是大内高手。

他不会武功,对这些玩意儿没什么概念,闻言,只是说道:“要是戚潜渊抓走聂秋……”

破军冷冷地剜了徐阆一眼,说道:“我的动作只会比他们更快。”

只要在那之前动手,直接解决聂秋,把这事儿栽赃给戚潜渊,然后启用三壶月就行了。

若是聂秋被戚潜渊抓去了,关进水牢里,也会日夜遭受严刑拷打,逼着他说出“三壶月”是怎么落到他手中的,和那传说有何关系,他将其藏在何处,与其忍受这样的煎熬,还不如叫自己给他个痛快,此后,聂秋也会认为是戚潜渊安插在人群里的刽子手对他动了杀手。

实在是天衣无缝。破军想,聂秋不会察觉他们的存在,再活一世,也能乖乖成为棋子。

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惨白的一片,像久病未愈之人的皮肤,而聂秋穿着那身繁重的祭司服饰,垂眸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戚潜渊宣布大典开始。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因此皆是低头不语。

之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宫中的“孟求泽”差人递来密函,戚潜渊看后,面色变得凝重——这种小技俩,他实在是信手拈来——紧接着,戚潜渊以凶卦作为引子,当众刁难聂秋,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谣言的那方面去引,等聂秋上钩之后,他便召来温展行与聂秋当面对峙,逼得聂秋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戚潜渊翻过手腕,五指下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要那些安插在茫茫人海中的“五戒”动手制住聂秋,将他打入牢狱深处。

那五个人几乎是在戚潜渊做出手势的一瞬间就有了动作,那些凑热闹的百姓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阵微风掠过面颊,带起阵阵余温,再一看,身旁的人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不饮酒”的瘦小侍女离聂秋最近,在聂秋与温展行对峙之际,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绕到了聂秋身后,为了不让他发现,她仍然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

她这么做,应是合理的,因为聂秋的武功在她之上,她藏进重重人群中,隐去杀意,聂秋被分了心,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然而,就是这么一段距离,让破军比她更快一步。

“不饮酒”的手指微动,金线在她指间编织,熟练地一抖,绷成削铁如泥的利器,她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动手制住聂秋——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像是幽深的泥沼,缠住她的四肢,将她往深处拖拽。“不饮酒”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滚烫的血就已经溅在了她脸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头一次感到惶然。陛下的名令是活捉,而她无比确定,自己的金线离聂秋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在那阵恍惚之后,她手中的金线就已经割断了聂秋的喉咙。

不止是“不饮酒”,其余四戒同时停了下来,就连戚潜渊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徐阆知道,是眉目冷然的星君站在她身侧,轻轻碰了那根金线。

破军站在那里,却无人窥见他的身形,他的甲胄上没有沾染半点血污,星盘在他的手中舒展身躯,重峦叠嶂平地而起,随着破军的动作缓缓旋转,将最外的那一层剥离开来,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圈日轮,其上镌刻着生涩难懂的梵文,若隐若现,随着收缩散发着光晕。

他唤道:“徐阆。”

徐阆:“……”

破军皱眉,“徐阆?”

徐阆如梦初醒,“怎么了?”

破军不知他在走什么神,只好语气不善地提醒他:“将时间回溯到什么时候?”

“四年前。”徐阆眼中的情绪晦涩,缓了缓,低声答道,“四年前,一切还没成定局。”

破军抬手触及星盘,星盘飞快地逆转,将周遭的景象拧成一股绳,像是被水迹晕染开的一幅画作。遍地的血液倒退回脖颈处的伤口中;温展行默默退到人群中坐着;戚潜渊重新坐回座上,合上密函;熙攘的人群向山下退去,邀仙台变得空荡荡的,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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