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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归乡


从沉云阁到聂家, 即使是日夜兼程,至少也得花上五天的时间。

聂秋身负重伤,又受困于崖底, 他从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找出去的路,到他真正离开高耸入云的连云山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崖底时分不清时间, 只能依靠日出月落来判断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聂秋起先是着急,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回到居于皇城的聂家。

后来发现着急也没有任何意义, 身体没办法动弹, 他就只能无所事事,在日出后看天边的朝霞,在月升后看空中的繁星,雨天时听雨, 晴天里乘凉。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了。

等到伤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 他就一点点地摸索,用手掌沿着冰冷的崖壁一路摸过去, 在上面留下记号。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可比这底下复杂多了, 即使再怎么不熟悉,聂秋至少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迷失方向。

且走且停, 一路沿溪流而下,才绕出了这地方。

他途径人多的地方也忍不住旁敲侧击, 向其他人打探沉云阁的消息。

然而沉云阁局于山中,四面阻隔,即使有外人来也只能见到竹林外守门的弟子, 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情况,更别说进去了。

寒山等人有意阻拦消息,沉云阁又较为封闭,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外界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附近的居民只以为里头大概在举行比武大会一类的活动,个个忙得很,才迟迟没有露面……沉云阁偶尔如此。

没人知晓碧绿的竹海之中已经是尸横遍野。

聂秋在茶馆坐着,垂眸听了半晌。

他离开连云山的时候就脱下了纹有沉云阁标志的服饰,只穿了层薄薄的单衣,衣服上也尽是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

旁人瞧他时都只觉得这人狼狈,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连脸都看不清楚。

聂秋身上没有银两,也没什么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两柄刀——其中一柄还断成了两截,被他拿撕下的布料裹

了起来。

所以他进这茶馆也就只是稍作歇息,向店家讨两杯水喝。

形势越困厄,路途越遥远,他就越分得清回忆和现实。

或许聂秋这时候还对那个远在皇城的聂家有所期待,他虽然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沉云阁会如何,他又会如何,但是如今天下之大,他能去的地方却也只有聂家了。

时而坐好心人的马车,时而在炎炎烈日下步行,讨水,讨食。

摘山里的野果,嚼苦涩的草根。

即使伤势在好转,内伤却还潜藏在身体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聂秋倒是想替人当打手,或者是去卖艺,怎样都行,但是那一身的伤却让他没办法再挥动刀,雨天里背脊上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连呼吸都很困难。

至于向聂家传信,那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了。

身为商贾大家的聂家怎么会接收来历不明的信件。

他拉下脸面,把这辈子都没做过也没想过的事情都干了个遍。

唯独不肯把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两柄刀当出去。

明明以往近在咫尺的距离,现在却变得这么遥远。

聂秋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朝着皇城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其间伤口开裂了很多回,有时候甚至还是过路的人将他送去医馆的,但是第二天他醒来后又会偷偷溜走。

从沉云阁覆灭的那天到他回到皇城的这天,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临近隆冬,天气严寒,聂秋身上衣服单薄,受了寒,加上身上有伤,一路上感冒发烧不断,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就这么在冬天死在半路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聂秋命硬,又或者是因为沉云阁其他弟子们在暗地里庇佑,总之他还是硬撑着一口气,回到了皇城。

临近聂府,聂秋原本毫无波澜的一颗心忽然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几个月里再没有流过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无论之前一路上遇过什么事情,暴雨倾盆的天气,烈日炎炎的时节,山中的

豺狼虎豹,觊觎两柄长刀的盗贼,趾高气扬将他扔出大门的大户人家,将他从路边捡起带去医馆的好心人,破旧寺庙中敲木鱼的僧人目不斜视,将手里的酸馒头推给他……以往的事情,聂秋想,在这一瞬间都被他扔下了。

聂秋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脑中闪过种种念头。

幸好他还活着。

沉云阁不算是后继无人。

师父,师姐,汶五,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云水师父……

他从贼寇的手底下逃了出来,跌入崖底,一路千难万险,种种艰辛,终于被他化解。

聂秋想,倘若世上有灵,就叫他们看一看吧。

他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泥,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门房打开门,警惕地从门缝中看着他,“什么人?聂府现在不接客。”

“我,聂秋。”聂秋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干涩,“聂家的四公子。”

那年轻的门房起先不以为然,说道:“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

聂秋着实没有气力与他辩驳,身上又确实拿不出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他正与面前这个睁眼瞎的门房对峙,正巧另一个年迈些的门房小解归来,聂秋记得他的名字,便唤他过来解释。

那人仔细瞧了瞧,一惊:“四公子,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年轻的门房这才变了脸色,赶紧打开门,又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喊总管了。

聂秋就等在门口,也不踏进去。

这聂府他是许久没有回来看过了,里面的摆设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奇怪的是,院内清净得很。

总管匆匆地赶来,看见聂秋这副狼狈的模样,差点吓昏过去。

聂秋摆了摆手,止住他后续的说教,急切地问道:“父亲呢?”

“老爷夫人们前些日子去灵山看雪了。”总管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定神,半是心疼半是担忧地追问道,“四公子,发生什么……”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看见面前的人眼神冷

了下来。

似有怨恨,似有悲哀,似有愤怒,还有一丝的无奈。

“他们多久回来?”

“约摸今天就回来了。”

“好,”聂秋默不作声地将两柄刀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就在这里等。”

“诶哟,小祖宗哎!”总管赶紧伸手去拉他,“换身衣服,去里边等吧!”

任他怎么拽,聂秋都不肯起来,总管也不敢真用上力气,想叫侍卫帮忙,视线一扫过去,那群人脑袋全都低下了,连两个门房都仰着头假装看风景。

总管又去叫人准备吃食茶水,还准备了软垫,忙得焦头烂额,可他就是不领情。

以往他见过二公子三公子撒气耍赖的样子,甚至连大公子大小姐的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个被聂迟半道收养来的四公子乱发脾气的时候,印象里他大概总是温润内敛的,也不与旁人争东西,听话得很。总管自诩自己应付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可真对上聂秋时却又没了辙,他从来没想过四公子固执起来竟然是这个模样,软硬不吃。

聂秋全然不知总管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盘腿坐在地上,让两个门房把门敞开一条缝隙,就这么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

寻常人是不敢大摇大摆从聂府门口经过的。

他轻轻碰了碰手臂,感觉到熟悉的疼痛时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

冬日里天黑得早,很快,夜幕就将天际遮住了。

聂秋迷迷糊糊抱着含霜刀睡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的,最后猛地一下沉,就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向两个同样跟着他一起坐在地上的门房,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年轻的那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回四公子的话,还没有。”

总管在他身旁绕了几圈,适时开口劝道:“四公子,先进去吃点东西吧。天这么晚,老爷他们怕是要等到天亮之后才回来了。”

然而聂秋只是应了一声,却动也不动一下,没了下文。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这么要紧,非要亲自和老爷说?”总管急得很,要是聂迟回

来就看见这副模样,非得骂得他狗血喷头不可,“四公子,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要紧,比他的命都重要。

对他来说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重要。

聂秋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总管的话。

他风雨兼程,从沉云阁到聂府,整整一个季节,几个月的时间,为的不是这个。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聂秋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听见总管那句“去灵山看雪”的话后,聂秋就觉得气血上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胸口闷闷的疼。

他梦里梦外都是猩红的血。

而他的养父母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梦里梦外都是白茫茫,干干净净的雪。

聂秋想,他其实不是在和谁赌气较劲,他只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他垂下头去,用含霜刀撑着身子,有点想哭,眼眶里却没有流出任何东西。

所有东西都逐渐离他而去,现在就连痛哭都做不到了。

聂秋席地而坐,冰冷的地面让他整个身子都冷了起来,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向天空中孤寒的一轮明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人身处在世上,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半夜的时候,聂迟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听说是因为二公子有些咳,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连年轻的那个门房都有些激动,轻轻拍了拍聂秋,把他叫醒,“老爷回来了!”

他原想说,四公子,你该起来了,地上容易着凉。

结果看见聂秋抬起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是漆黑夜空中零星的几点繁星。

他不好意思打断那种莫名的气氛,就搭了把手,把聂秋扶了起来。

四公子浑身狼狈,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披头散发,就余那双桃花眼,瞧着水光潋滟,现在正直勾勾地盯着最前头的聂迟,“父亲,我……”

聂迟前头的侍卫谨慎地将提灯移了过来,照亮了前方的台阶,也照亮了站在门口的聂秋。

聂家家主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小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去。

四公子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去收拾一下,”聂迟斥责道,“我以往教给你的礼数都在沉云阁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聂秋没有吭声。

总管觉得形势不妙,本想递个台阶给聂秋,让他顺势下了,恰在此时,五公子手里的蹴鞠正好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滚到聂秋的脚底下,弹了起来,砸在他右腿上。

五公子年纪还小,全然没察觉气氛哪里不对,下意识就追着球跑了过去。

他猛地撞到聂秋怀里,先是闻到一股腥甜的陌生气息,抬头一看竟然吓得哭了。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比灵山上的雪更冷,毫无生气。

是只剩下了死水一潭,连食人腐肉的寒鸦都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聂秋伸手拨开他,强忍住胸口处伤口撕裂的疼痛,拿起含霜饮火,迈出了聂家的大门,从聂迟等人身侧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步子却很坚定。

然而那具脆弱的身体终究是经不起这般长时间的折磨。

走了两步,便猝然倒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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