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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万事皆备龙宫开工,辛夷赏画离奇入境


  见卢瑀不再辩白,徐公走到卢瑀身边,给他分析利害关系:“映康兄,不管你说我硬拉你上贼船也好,还是我居心叵测也罢。现在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殊途同归,如果不能联手修建‘龙宫’,到头来只有等死,等着家破人亡,等着被碎尸万段!映康兄,令尊对朱家是何等忠心不二,当年纪纲案一出,永乐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就打算流放无辜的卢大人一家,要不是我上书奏请,恐怕映康兄你现在还在滇西流亡。”

  不等卢瑀回答,徐公的话狂风暴雨般袭来:“虽说永乐皇帝思来想去,最终采取了我的谏言,只是将卢大人革职,贬为庶人,并未流放。但你也看到了,朱家有念及你们卢家忠义,体恤过你们一分一厘吗?京城那些卢大人的旧部,由于忌惮朱家的皇威,是怎么对待你们一家的?夫人自患病开始,有人关心过夫人,来看望过夫人吗?夫人最后是怎么含恨离世的,你难道全都忘了吗?映康兄,想必这些都是你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吧……”

  “够了!”卢瑀的眼睛泛起猩红的血丝,“这些我卢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拙荆不幸身染疠症,我四处为她求医问药,为了给拙荆治病,花光了家中积蓄,我不得不去到全国各地修房子、建寺庙,就是为了挣钱给拙荆医病。后来我无意中得知紫禁城太医院邱院判治疗疠症很有一手,我提着丰厚的礼物到邱院判家去,他却始终不肯见我一面。那是个下着大雨的日子,我和有心在他家门口淋着大雨跪了大半天,只希望他能救拙荆一命。可邱院判以我是罪臣之子为由,怕惹来麻烦影响仕途,始终不肯开门,更不愿搭救拙荆的性命!”

  怒火把卢瑀的眸子烧得火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笑啊,真是可笑,大夫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但忌惮朱家的皇威,见死不救!罪臣之子?纪纲一案,乃木匠周季海受邀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设计修建府邸,家父毫不知情,却落得个监管不力被革职降为庶民。拙荆也因此受到牵连,枉送性命!天道何在?天理何在……”

  “爹……”卢有心的眼里下起了绵长的雨,提到娘亲,他冷峻的面容绷不住了,眼如纷飞的雨珠,落在他俊美的面颊上。

  辛夷躲在一旁暗中观察,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像被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划过,仿佛是在替卢有心难过。

  “映康兄,实不相瞒,让你卷进这件事来,不是害你,而是要你弃暗投明,逆天改命啊!”徐公的劝说有几分成效,卢瑀不再那样反感激动。

  “逆天改命?此话怎讲?”卢瑀的思想开始动摇。

  徐公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从王玺到京城朝贡回来后,黄龙寺无妄法师专程来到王土司府告知王玺乃真龙天子的祥瑞开始说起,衔烛之龙托梦现身,王坦被毒死,王玺为自保而修筑“龙宫”等来龙去脉,说得仔仔细细,听得卢瑀和卢有心一愣一愣的。

  卢瑀有些将信将疑,但他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如果顺从王玺私修和紫禁城规制一样的“龙宫”,皇帝知道绝对饶不过他。如果不修吧,王玺这一关必然过不了,他和卢有心都休想活命。

  卢瑀感到左右为难,恍惚之中竟在朦胧中想起其父卢纯风在弥留之际说过的一句话,“人生短短几十载,死了何用?只有把我们卢家的手艺留给后世,才不辜负为父对你的苦心栽培……”

  卢瑀反复思索这句话,心里豁然开朗。朝廷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不如转投王玺,若是对朝廷同样有着血海深仇的王玺他日起了造反之心,一旦挥师北上,取得皇帝首级,等于是为亡妻报仇雪恨了。若是为王玺修好“龙宫”,纵然被皇帝处死,后世自会有人欣赏称道这座“龙宫”的建筑之美,也算是把卢家的手艺留在人世间了,也比现在就死了强。

  卢瑀拉着卢有心,对着王玺跪下,虽心有不甘,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拜见真龙天子!草民有眼不识真龙天子就在眼前,还请天子饶命。草民与犬子定当鞠躬尽瘁,为天子修建‘龙宫’,助天子龙脉兴旺,早登大宝!”

  王玺赶紧摆摆手:“卢木匠,此言差矣!我王玺并不想造反当皇帝,我只想保我全家人平安。昏君不仁不义,朝廷阴险毒辣,对你卢家如此,对我王家亦是如此。我现在只是顺从天意,修建‘龙宫’祭祀龙族先祖,以求自保罢了。”

  话毕,王玺试着将跪在地上的卢瑀和卢有心扶起来:“有卢木匠父子的相助,加上这奉天殿营造图纸,一定能将‘龙宫’精修精建。‘龙宫’建好后,想必届时一定群龙聚汇,大兴我龙族血脉,保我王氏一族平安顺遂!卢木匠,为了感谢你们千里而来助我修‘龙宫’,我这就将涪江边的东皋阁腾出来,离‘龙宫’施工地点和王土司府都不远,方便诸位匠人日常起居。卢木匠,令郎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看起来与小女辛夷的岁数也相配。待‘龙宫’修好,我自会将辛夷许配给令郎。到时候你我结成亲家,令郎就是我的贤婿,你卢家自然荣华富贵,前途无量。”

  卢瑀没料到王玺竟如此器重他,忽然明白了徐公的良苦用心,硬拉着卢有心不愿起身,一个劲儿地磕头:“草民叩谢隆恩!”

  躲在一旁的辛夷听到王玺的话,呆住了。

  王玺莫名其妙给辛夷安排的这段姻缘,从天而降,辛夷难免惶惑,两肘缩在腰旁,脚尖紧靠裙下。如一个受伤的人,有人接近她的伤口时,便会本能地颤抖。一种复杂微妙的感觉围困住辛夷,有增无减,慢慢扩散。

  开工当日,王玺先请无妄法师做了一场法事,以保整个工程修建过程平安无事。法事之后,等到卯时吉时一到,一百徭役与木匠、石匠、泥塑匠、画师等二十名匠人齐聚一堂,在王玺与其众子的带领下,宰杀雄鸡滴鸡血以驱邪,摆上猪头、牛头、羊头作为祭祀“三牲”,齐行“报土”祭拜之礼。所谓“报土”,即向土地公报告动工时间。因大兴土木挖地基,恐打扰土地公,故要先向土地公打招呼,以求吉利。“报土”之后,众匠人用“三牲”、香纸、红烛虔诚恭祭各自祖师,木匠拜“鲁班先师”,泥塑匠拜“荷叶仙师”,以求开工后一切顺利。王玺带着其子王鉴、王樾、王济、王焕,身着喜庆吉利的红衣,放燃炮,持铁铲,铲挖三下土表示“破土”。最后是“奠基”,“奠基”又叫“下基石”。俗话说“地打牢,万年兴”,开基时,王玺等王家男丁与匠人、徭役代表一起掘地数尺,填上泥石。为防触犯土地公,还供上祭祀的香、烛、果,以此向在此地埋葬的无主坟或一切生灵祭奠,告知他们将于此地破土动工,请他们知悉并谅解或迁徙他方。这是一种尊重和告慰之礼,也是阴阳和合的和谐之道。

  毕竟是私建宫殿,没有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报批,行事不宜高调,整个开工典礼没有过分宣扬,一切从简。王玺对外宣称修建新的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蟠龙坝的老百姓们偶有微词,但这是个等级森严的世道,王玺升了官制品级,要重新修建与之官位相匹配的佥事衙门,无可厚非。何况谁又曾料想到,他们历来尊敬爱戴的王土司大人王玺,向来安分守己、忠君体国,这一次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没有报批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的情况下,敢如此大兴土木,修建的还是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的“龙宫”!

  因才刚开始动土挖地基,王玺让卢有心等画师画些屏风、挂卷等摆件,以后装饰用得上。卢有心整日在蟠龙坝附近东走西看,闲情逸致,找寻灵感。

  一天,王玺带回几幅画,叫辛夷一起赏画。

  辛夷正要打开其中一幅绫裱精致的卷轴,身体被一阵莫名的阴风穿过,像是刚从千年不化的寒冰里取出来,那份寒意镌刻在辛夷的骨骼上。

  王玺觉察到辛夷的脸色不对,忙问辛夷,“怎么了?”

  辛夷捋捋额前的青丝,面色苍白:“没什么,父亲大人您不用担心。”

  清风舞动着白色薄帘帐,无法抵御的鬼魅气息悄然潜入,贴着墙角小心爬行。辛夷感到冥冥中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压抑得喘不过气。

  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有着魔般的窥视欲,这大概是世人的通病。辛夷也不例外。

  辛夷握紧了拳头,强装镇定,打开画轴,一股强劲的气流恍如暴雨梨花袭来。

  只见画卷里如神来之笔的山水之景,让人叹为观止。意境深远,笔墨潇洒,浓淡相宜,纵横自如,清新秀润,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刻意流露出的棱角。从山麓到山巅,重岗复岭叠叠相依,松木葱郁枝枝相偎,崖岩峭壁层层相叠。中留空隙,显出山势的高远。中段的吊桥,是两对山之间往返的唯一道路。自天而挂的瀑布,疑如落九天的银河,气势如虹。整幅画实乃上乘佳作。

  辛夷蓦地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不,是真的置身画中了!辛夷分明看见她正站在摇晃的吊桥上,两脚发软,一不小心就会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辛夷强忍住惊恐,紧紧抓住桥绳。四目远望了一下周围的景物,和画中一模一样!挂在山间的瀑布,如巨幕白绫,在辛夷身后不远。瀑布撞击岩石,溅起层层水花,几滴不安分的小水珠,飞溅到辛夷头顶的蝴蝶金钗上。

  “辛夷,辛夷……”王玺摇了摇辛夷,辛夷如梦初醒,望着满脸疑惑的王玺。

  王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辛夷:“怎么了,看入迷了?你觉得这个画师的技艺怎么样?”

  “这位画师的功力想必十分深厚吧,画得那么传神,我都好像身临其境了。这可是卢木匠之子卢画师所画?辛夷早就听鉴哥哥提起他,说他画技了得,在京师的年轻画师里颇有名望。”辛夷说完忽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蝴蝶金钗,竟然是湿的!

  王玺满意地点点头:“正是卢画师所画。想不到他年纪轻轻,技法竟如此老练。”

  “难道我真的进入画境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么荒谬!”辛夷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那支蝴蝶金钗分明那样湿润!在水珠的陪衬下雍容华贵,光彩熠熠。

  “辛夷,想些什么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玺忽然眼睛一亮,拿出一封邮驿送来的信,笑眯眯地交给辛夷。

  辛夷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一看,竟然是大姐王木槿写来的。

  辛夷激动地读完了信。原来是王玺的长女王木槿,要从其夫工部尚书桂广成的老家潼川州遂宁县,带着女儿小桂圆回娘家龙州宁武司蟠龙坝省亲!

  辛夷开心极了,自打大姐木槿、二姐木棉分别嫁人后,兄弟姊妹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其他都是哥哥,想要说点女孩子的悄悄话都没个合适的人。而两位姐姐都远嫁到外地,要好几年才回一次娘家。说起来,距离上次木槿回家,都快三年了。

  辛夷笑起来睫毛弯弯,眸子清澈透明:“太好了,上次木槿姐姐回娘家小桂圆才一岁多,逗她玩可有意思了!”

  王玺喜笑颜开,对辛夷说道:“我这外孙女小桂圆,不像她娘亲木槿那般温柔娴静,倒是颇像你这个小姨,一天闹腾腾的,调皮打滚得很呢!”

  “辛夷这么乖,哪里调皮了?”辛夷嘟起了嘴,不愿承认,“对了,父亲大人,木槿姐姐信上说姐夫在京师政务繁忙回不来,那我就让素竹她们把木槿姐姐的房间收拾出来,方便她和小桂圆住。”

  王玺对他的大女儿木槿和外孙女小桂圆疼爱有加,吩咐下人:“安排小河营从明日起开始狩猎,争取多狩点野物,给木槿和小桂圆接风。”

  “那我得赶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几个哥哥!”辛夷一蹦一跳地走了。

  王玺会心一笑:“我也去告诉秋娘、鸢娘、文娘吧!特别是秋娘,亲生女儿回家看她,怕是要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卢瑀带着卢有心入住东皋阁后,卢有心特地挑选了一个清净偏僻的大房间,以便住宿和作画。归置好各种行李,颇为满意地住下了。卢有心话不多,一副不近人情的傲气,不爱言辞,与人生疏。对于想去找他串门的其他匠人,卢有心总是关门以闭之,还一再告诫那些匠人,平日里不要到他房间去,更不可擅自翻看他画箱里的东西。

  知道卢有心住进东皋阁里,想到那天亦真亦幻地进入画境,辛夷对卢有心的好奇更加浓烈。卢有心并未直接和辛夷打过照面,但那天晚上在庭院里紫藤下的惊鸿一瞥,辛夷一直念念不忘。

  没有一丝征兆,没有一丝预感,画里的人走出了画卷,梦境中的人走出了黑暗,走进了辛夷情窦初开的心里。大概怦然心动,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对于那天入画之事,辛夷对谁也没提起过。辛夷心想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的惶惑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一个笑话,还不如隐匿在心中更为妥当。世界虚虚实实的东西太多,辛夷告诉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以免乱了心神。但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反而会想得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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