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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木槿携女娘家省亲,深夜劝说王鉴续弦


  半个月后。

  王玺的长女木槿带着四岁的女儿小桂圆,以及四名侍从、两名婢女和八名轿夫,经过长途跋涉,满带着糖霜、观音素麻花、观音竹编、小磨麻油等各种遂宁特产,风风光光地回娘家龙州蟠龙坝王土司府省亲。

  得知大小姐木槿今日下午抵达蟠龙坝,王土司府上下一早便忙碌起来,准备了整整一天。用各式精美的糕点,各种时令新鲜水果,以及最重要的丰盛晚宴,欢迎这位正二品诰命夫人喜回娘家。木槿的生母大夫人蔡秋娘,提早亲手为木槿和小桂圆熬制好驱蚊的艾草膏,今日更是难得的亲自下厨,为女儿准备最爱吃的干拌青羊肉。

  天色向晚,远方的天际渐渐吐露出红霞,宛如朵朵绽开的红莲,不知映红了谁的脸。

  大夫人在花厅等得有些焦灼,问王玺:“老爷,您说木槿她们怎么还没到啊,要不派人再打探一下?”

  王玺拍了拍大夫人的肩膀:“秋娘,再等等吧。一炷香后,如果她们还没到,我就差人再去打探。”

  大夫人无奈地点点头:“好吧,老爷。”

  有个期盼,时间就被套上了枷锁,走得特别沉重,特别缓慢,仿佛每一个时辰被活生生地拉扯得很长,让人心里毛焦火辣的。

  过了一会儿,家丁吉顺冲进花厅来报:“老爷,大小姐她们到了!”

  大夫人腾地一下从官帽椅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去大门口迎接木槿和小桂圆。

  “木槿!小桂圆!”在王土司府正大门,大夫人看见正从轿子里走出的木槿和小桂圆,老远就激动地打起招呼。

  木槿虽已为人母,依旧如少女般明眸璀璨,容颜秀丽如霞光,笑靥温柔似暖阳。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头上倭堕髻斜插着华美的碧玉孔雀钗。一颦一笑之间,举止优雅,仪态万千。

  “母亲大人,孩儿回来看您了!”木槿寻声望去,激动地回应,轻声对手里拉着的小桂圆说,“快叫外婆!”

  小桂圆身着蜀锦鹅黄比甲,站在轿子外,桃腮带笑,美目盼兮,犹似一泓清水,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隐然一身书卷的清气。

  小桂圆跑到大夫人身边,一把抱住大夫人的衣裙,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婆”。叫得大夫人心里美滋滋的,比喝了龙州的老槽蜂蜜还要甜。

  来到花厅,见着好久不见的父亲大人和几位兄弟姐妹,木槿高兴至极,打完招呼后就直接坐下,和大家亲切地闲话家常。小桂圆礼貌地一一问好,“外公好,几位舅舅好,小姨好!”说完一头栽进王玺的怀里,和王玺玩笑打闹。

  “毕竟是血浓于水啊,这么久不见还是跟外公亲!”王玺笑眯眯地看着天真无邪的小桂圆,这是他最宝贝的外孙女,自然格外心疼。

  “木槿,你和小桂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辛苦了。快来吃饭吧,为娘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干拌青羊肉!”大夫人招呼大家用晚膳。

  一上桌子,王玺主动拿起小桂圆的碗,给她盛上一碗汤:“小桂圆,这是外公专门派人为你猎来的狗猬子,炖了整整一下午,可香了。”

  看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反倒弄得木槿不好意思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准备如此丰盛的菜品,倒是把孩儿当成客了呢。随便吃点家常菜就好。”

  “哎呀,这有什么嘛,你难得回娘家一趟。对了,你们上次回来小桂圆被咬得一身包,这次我专门给你和小桂圆熬了艾草膏。这个季节蚊虫多,用得着。”大夫人给木槿夹菜,让晴雪将艾草膏拿给木槿。

  辛夷笑着说:“木槿姐姐,你不在家的时候,辛夷可无趣了呢,女儿家的心事都不知道说给谁听呢。”

  木槿看着眼前已渐渐长成大人模样的辛夷,打趣地说:“话说辛夷现在是王家有女初长成呢,辛夷可有心上人呀?”

  “没……没有。”辛夷在否认的那一刻,脑海中飞闪即逝一个身影。

  说到婚嫁之事,大夫人脸上顿时布满愁云:“辛夷还小,我现在就是担心鉴儿啊!朱氏病故之后,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多次,都无济于事,他死活都不愿再娶填房。木槿,正好你回来了,找个时间好好劝劝你鉴弟弟……”

  大夫人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王鉴把筷子“啪嗒——”一声放下。竹筷子碰撞青花瓷碗的声音本身并不大,却惊得本来热热闹闹的饭局顿时鸦雀无声,整桌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王鉴身上。

  看着气氛有些尴尬,王樾赶紧转移话题:“大姐,怎么又没把姐夫一起带回来啊?”

  说到丈夫桂广成,木槿皱了皱眉头:“你姐夫年纪上去了,整日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时间,我带小桂圆回你姐夫老家遂宁办点事,我不在京师照顾他,我还真担心他哪一天突然病倒了。”

  小桂圆用奶声奶气的稚嫩童声说:“父亲大人可忙了!在京师的时候,每日早上小桂圆还没醒,父亲大人就出门了,晚上小桂圆睡着了,父亲大人才回来。”

  王玺心疼地看着小桂圆,捏捏小桂圆粉扑扑的脸蛋:“那就在外公家多住一段时间,外公天天陪着你玩,好不好?”

  听到这话,小桂圆高兴得抱着王玺的脑袋亲了一口:“外公真好,外公真好!”

  用过晚饭,王玺一家人各自回到房中休息。夜色四合,一轮明月挂于天幕,皎洁的月光轻轻洒下来,给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糖霜。扇着翅膀的小虫飞来飞去,嗡嗡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王鉴回到房中,正专心致志地翻看修建“龙宫”所需建材最近的采购名册,忽然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谁?”王鉴警觉地问道。

  门外传来木槿温婉的声音:“是我,木槿。”

  一听到是木槿,王鉴赶紧把采购名册藏了起来。毕竟木槿的丈夫桂广成是工部尚书,王玺私建“龙宫”并没有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报批。在木槿回娘家之前,王玺再三交代此事一定要瞒着木槿,怕木槿万一不小心透露给桂广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恐怕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王鉴把采购名册藏在被褥下,这才给木槿开门。王鉴有些不好意思:“大姐,刚才我正准备宽衣,开门迟了点,莫要见怪。”

  木槿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嘛,倒是我,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兄弟姐妹。”王鉴请木槿坐下后,问道,“不知大姐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木槿抿嘴一笑,窗外圆月碧空,银辉万里,月华弥散,秋意正浓。

  木槿的笑如绽放在月下的秋菊,纯美淡然。但就是这样的笑靥,让王鉴不寒而栗。

  木槿并没有直抒胸臆,先和王鉴拉起家常:“小桂圆这个磨人的小丫头终于睡着了,我让婢女从旁伺候着,这才得闲来找你说说话。”

  王鉴笑呵呵地说:“哪里的话,小桂圆那么活泼可爱,我们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磨人呢。”

  木槿眼眸里荡起别样的意蕴:“既然鉴弟弟这么喜欢小桂圆,不如自己也生一个吧。”

  木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得王鉴一脸不悦。王鉴说话直接,一点也不拐弯抹角:“若大姐今夜造访,是要与我谈论续弦之事,请恕我无礼,我要更衣休息了。”

  看着王鉴刷地一下泛黑的脸色,木槿气不打一处来:“鉴弟弟,你我是同父同母的手足相亲,作为你的亲姐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是看不下去!那个朱氏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难道你想为她做一辈子的鳏夫吗?”

  “够了!大姐,你请回吧,我真的要更衣歇息了!”王鉴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要赶木槿走。

  木槿不愿走,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在心头激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母亲大人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儿子,你又是嫡长子,将来注定要承袭父亲大人龙州宣抚司佥事之职,成为下一任王氏土司,而你都在干什么?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母亲大人想想啊!二夫人曹鸢娘野心勃勃,一直想母凭子贵,从小就着力培养王樾,大有想要王樾取而代之之势。我听母亲大人说,王樾现在深得父亲大人欢心,很多重要的政务父亲大人都让王樾协助。他是庶次子,这不是越俎代庖吗?你为什么要给王樾这样的机会?你哪怕不为你自己,你能不能为了母亲大人重新振作起来?”

  “我……”王鉴陷入缄默,良久才回过神来,黯然哀伤,缓缓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檀儿在我生命里昙花一现,偏偏留下了如她名字一般的檀木香气,挥散不去。什么权力、地位,于我而言又有何用?都抵不上檀儿红颜一笑……”

  木槿看着这个固执深情得让人心疼的亲弟弟,感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鉴弟弟,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可是现在梦醒了,你该睁开眼了,难道你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吗?”

  王鉴指着他的双眸,坚定地告诉木槿:“我的眼眸里只装得下两滴冰冻的泪水,一滴早就化作斗酒,徒添了一分自醉。而另一滴,也早已沉落于岁月的潮水,滚滚而去。叫我如何再装得下其他人?”

  木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那两滴冰冻的眼泪,就不能化作决心和勇气,拒绝过去的伤悲吗?”

  王鉴还是不为所动:“大姐莫要再劝,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分寸。”

  木槿越说越气,指着王鉴鼻子严厉呵斥道:“你的分寸就是一脸败像吗?你最好早点给我清醒过来,我和木棉不在家,你就是母亲大人唯一的依靠。王鉴,我王木槿恳请你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去好好保护我们的母亲大人,别让她再受到伤害,好吗?她才是普天之下最爱你的女人!”

  木槿的这些话,王鉴心里也不好受,那些苦难的洗礼历历在目。自打结发爱妻朱檀儿去世后,王鉴性情大变,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烦躁,抑或是默默看着那些朱檀儿曾经触碰过的物件,黯然神伤。

  王鉴快步走到门边,猛地一下拉开门,赶木槿走:“你们能不能不要逼我?大姐,我真的要更衣休息了,请走吧,不送!”

  “无药可救!”木槿愤懑地拂袖而去。

  门外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谁把盐撒了一地。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月光,还是王鉴心底的寒霜。

  次日。

  飒飒秋风摇动着庭院里的草木,徒添一丝寒凉的气息。玄月一到,也就有了秋意,飞上山脊钻进树林,染红几片树梢的叶子,掠过王土司府荷花池里凋零枯萎的荷叶,不舍离去。

  午眠后,大夫人蔡秋娘瞧见天气不错,秋阳温和,便邀木槿和她一起在王土司府里的后花园走走。

  木槿轻轻挽着大夫人,顺着后花园里铺满鹅卵石的小径,慢慢散步。

  见小桂圆不在木槿身边,大夫人问道:“小桂圆呢?”

  木槿眼里充盈着期望:“我让鉴弟弟帮我带着小桂圆,他们一起到水榭那边去玩了。希望借此机会,能让鉴弟弟在与小桂圆的嬉戏中心生怜爱,燃起父爱之情,继而改变心意,愿意续弦要个孩子……”

  “木槿有心了。”看到花园里飞舞的蚊虫,大夫人问木槿,“对了,水榭那边蚊虫多,我昨日给你的艾草膏,你给小桂圆涂了没有?”

  木槿甜甜一笑:“母亲大人亲手调制的艾草膏,艾草味很浓,好用极了。我已经给小桂圆周身都涂上了,这才敢让她去水榭玩。要不然像上次回家一样,被咬得一身包,回头父亲大人看到又要心疼了。”

  “那就好。”大夫人担心完小桂圆,又开始担心王鉴,“木槿,昨晚我让你去找你弟弟鉴儿,你们谈得还好吗?”

  “唉,他还是跟三年前一样,那副臭石头脾气,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一提到王鉴,木槿一肚子是气。

  大夫人唉声叹气地说:“也不知道这朱氏给鉴儿下了什么蛊,鉴儿跟着了魔似的,始终不愿意续弦。”

  木槿颇感无奈:“但愿有朝一日他能尽早站起来,不再沉溺于往昔,有一个嫡长子该有的样子。”

  大夫人点点头:“但愿早日如此。”

  水榭附近,王鉴带着侄女小桂圆玩起捉迷藏,在乔木之间穿梭,在假山之间躲藏。

  亭台楼阁,荷花池水榭,在青松翠柏中交相辉映。假山假石,藤萝翠竹,花坛盆景,考究地点缀其间。假山下的荷花池曲径,荷花早已凋零,只有枯萎发黄的荷叶孑孓挺立。秀丽的假山钟乳石,沐浴着金色的斜阳,如雨后春笋。小桥流水的声响,夹杂在王鉴与小桂圆的欢声笑语中,交织成秋日私语。

  轮到王鉴藏起来,由小桂圆来找王鉴了。小桂圆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捂住眼睛数数,一边数一边念叨:“鉴舅舅,你可要藏好点,别让小桂圆一下子就找着了,不然就不好玩了!”

  王鉴心想,既不能藏得太容易被发现,免得小桂圆觉得无趣,又不能藏得太隐秘,不然小桂圆半天找不着。王鉴倒也配合,思来想去,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比较适宜的藏身之处。

  王鉴身着灰白程子衣,藏在钟乳石裂缝间,晃眼一看很难分辨。缝隙空间狭小,王鉴憋屈得难受。小桂圆许久都没找过来,王鉴只好多忍耐一会儿。

  忽然,王鉴隐约听到有人大喊“救命”。王鉴赶紧探出头来,仔细辨别,大吃一惊!

  这不是小桂圆的声音吗?

  王鉴快步往声音的来方狂奔,在曲径旁的荷花池里,一袭黄衣的小桂圆正在池水中挣扎。小桂圆不通水性,在水里扑腾,无助的小手向四周狂抓,试图抓住什么。水晕一圈一圈荡开,眼看小桂圆就要被吞没!

  小桂圆大脑中的意识,瞬间被吞食,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不停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地拍水。溅起的水花,不断往下沉的身体,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讯息。除了窒息,还是窒息。死神正紧紧地扼住小桂圆的脖子,咬牙用力,越勒越紧。“睡吧……睡吧……”,那个让小桂圆无法回避的声音,残忍地透支着她模糊的意志。

  终于,小桂圆不再挣扎,随着水波,缓缓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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