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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学问


刑罚堂三层。

云泽带着小狐狸来到此间,先前并未受到守门弟子阻拦,也是得益与席秋阳有过吩咐,方才能够如此畅通无阻。而此间三层也是一如往常般昏暗,书架林立,昏暗烛火跳跃曳动,投下大片的昏暗阴影,让云泽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却好在案几对面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方才使得想来怕黑又恐高的云泽能够镇静自若。

他依着礼法规矩,在席秋阳面前行了一礼,又让小狐狸在一旁自己待着,它便一如往常般也不只是假寐还是真睡,趴在那里很快就闭上眼睛。如此之后,云泽才在案几上摊开那本旧书,找到自己先前记住的那几页,其中有些不懂的问题,一一询问。

云泽问,席秋阳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做到了一个老师该有的本分。

修行之道如一条浩瀚星河,遥望而不见尽头,不说云泽与席秋阳,哪怕人皇在世,也不敢说将其畅游已尽。而在席秋阳口中说来,便是凡人妄图以百年之身窥探斗转星移,那些试图将大道走到巅峰,走到极尽之人,是内心深处缺少了对天道的敬畏,井底之蛙罢了,也断然不可能将大道走到巅峰,走到极尽。

“人心深处必须要有敬畏,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种准则,心存敬畏,方才能够行有所依、行有所止、行有所获。”

席秋阳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云泽稍作沉思,忽然想到顾绯衣,便问了一声。

席秋阳将两份已经研究了不知多久的书简摆在桌面上,尽管面上未曾有过更多神情,却分明能够让人感到此时的他格外认真。

“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便是缺少了人心本该有的敬畏,不敬天地君亲师,看似行有所依、行有所止、行有所获,实则无法无度,仅凭心中所思所想,便有所作所为。如同浩渊边崖行走,稍有不慎,就将坠入其中,万劫不复。更何况人修天道,七情六欲者,人之道也,缺一不可。”

“人之道...”

云泽皱起眉头,不太能够理解这些话。

而席秋阳也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将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案几上,继续看着云泽开口道:

“你可知,何为修行?”

“人修天道是为修行。”

“何为人道?”

“七情六欲者。”

“何为人?”

闻言,云泽张了张嘴巴,再难回答。

而若非席秋阳先前所言已经给出答案,便连前两个问题,云泽都未必能够答得上来。

至少在云泽看来,修行就是修行,依着前人给出的方式方法和路子,一口气走下去,便是修行。而更深奥的那些,何为修行、何为人道、何为人,这些问题都是不必考虑的多余繁琐,于修行无益,于挣钱生活无益,便就无需考虑。

浪费精力不说,还浪费时间。

眼见云泽低下头去,不再开口,席秋阳忽然打自鼻腔中呼出一串浊气,将眼睛也闭了起来。

“这番话,我曾问过许多人,却无一人能够答得上来。”

云泽闻言,抿一抿嘴唇,拱手弯腰低头,认真求教。

“何为人?”

席秋阳睁开双眼,转而看向摆在案几上的那盏长明灯,灯火摇曳,火光昏暗,勉强照亮了这个封闭起来的房间,却仍是留下了许多阴影。

“人者,魂也体也。魂者体者,七情六欲也。七情者为魂,喜、怒、忧、思、悲、恐、惊也;六欲者为体,眼、耳、鼻、舌、身、意也。故而人之本质,是七情六欲杂糅而成,缺一不可,乃是修行之根本,如高楼之地基。如此说法,你可明晓?”

“弟子...明晓。”

云泽颇有些费力地明白了席秋阳口中所言,也逐渐意识到了这番话深处的重要含义。

修行之道的根本,犹如高楼之地基,想要走得高远,地基就必要稳固才行,便是人之七情六欲须得稳固,肉身无暇,心境无暇,才能万丈高楼平地起,直入云端。

修行之道,九品凡人境,开气府,筑命桥,贯穿连通十二正经十二脏腑作十二桥,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入圣,圣人,大圣,乃至于大道王者...如此境界之分,云泽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可如今想来,却如此修行之道,似乎也更有深意。

“孺子可教。”

席秋阳见到云泽沉思,口中喃喃,耳闻如此,难得在眼神中露出一抹笑意。

“九品凡人境而至炼虚合道境,皆是修行七情六欲,以使肉身无暇,心境无暇,方才能够体悟大道。故而入圣者与炼虚合道者相较,有如天壤云泥,皆因后者还在打造稳固地基,前者却是地基稳固,万丈高楼已然平地而起,耸入云端。”

“所以,境界实力差别最大的,就是炼虚合道与入圣?”

云泽眨着眼睛,恍然大悟。

可这种回答,却并不能让席秋阳满意。

“何为修行?”

他又问一遍。

这次,云泽并未回答,反而是愣在原地。

“人修天道,是为修行。”

席秋阳将云泽先前的回答再说了一遍,紧跟着便又问道:

“何为天道?”

“阴阳二气,周而复始,恒在者。”

“何为阴阳二气?”

“阴阳二气者,在天之气为阳,在地之气为阴。”

“何为周而复始?”

“太阳生少阴,太阴生少阳,循环往复,交替轮回。”

“为何恒在?”

“天道之所以恒在,因其不自生,生而相生,生生不绝。”

《森罗道解》中的原话被云泽一一搬出,但还不太理解这些话,面有难色。

可席秋阳却对此视而不见,只轻轻点头,予以肯定。

“如此,便是天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来到不远处的一座书架跟前,从上面去了一卷书简,回到案几后面在云泽跟前摊开,上面正画着几件阴阳双鱼太极图。

席秋阳手掌在书简上轻拂而过,一抹灰蒙蒙的灵光乍现,这周遭便顿时黑暗下来,可云泽还没来得及回神,他面前就已经出现了几件浮空而起的太极图。一则如寻常所知一般,阴阳双鱼抱圆,缓慢盘旋;一则阴阳各自一支,太阴太阳作一横一竖,独独少阴少阳不动如山,如此往复回转;一则阴阳各自一支,太阴太阳作一横一竖,而少阴随太阴,少阳随太阳,各自回转,以成太极。

可云泽却未曾察觉,便连小狐狸也在一同落入其中。

“阴阳道,天之道。”

席秋阳的声音在无垠的黑暗深处响起。

“人道修天道,七情六欲,七情者为阴,六欲者为阳。如此,本长老再问你,何为灵气?”

“灵气,天道所生,因天道恒在,故而灵气恒在。”

“何为血气?”

“人之根本、底蕴、基础,生于人之六欲,六欲亦因其而生。”

云泽观摩眼前三件太极图,更早已将那本旧书中已经看过的全部记住,方才能够随口作答。

而席秋阳的声音却是忽然顿住,片刻之后才响起。

“可否具体?”

“具体?”

云泽一愣,张了张嘴,然后摇一摇头。

是当真不知,不能再更加具体。

“可知营卫?”

“...不知。”

云泽脸上一红,有些羞愧。

“还没看到。”

“营卫者,经络之气血也。气之剽悍者,行于脉外,命之曰卫;血之精专者,行于脉中,命之曰营。”

闻言之后,云泽眉头立时皱起。

依着修行之道而言,行于经脉之中,是为气,行于经脉之外,是为血。却如今听闻营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让云泽更加不能理解其中深奥。

便在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太阴少阳,太阳少阴?”

“善。”

黑暗深处,传来席秋阳的声音,予以肯定。

“人之阴阳,繁复无常,七情魂者为阴,内有乾坤阴阳,六欲体者为阳,亦有乾坤阴阳。古人知之,故而修行之道以阴阳之道相合,灵气属阴,血气属阳,统称为精,合之为炁。”

“所以,才会有炼精化炁这样一个境界存在,而顾绯衣与北哥他们也才会专修一道,又辅修另一道,是想要修成完整的炁...”

云泽恍然。

所幸是不曾走了错路。

一念所及,云泽就越发对他气府中那由来不明的灵决古经充满了好奇。

而席秋阳此番所言,也让他对古经中的许多不明之处有了些许思考,不再如先前一般摸不着头脑,只能抓瞎。

“阴阳之道,博大深邃,修行道理亦是如此。”

席秋阳的声音再度响起,而紧跟着,这一片混沌黑暗的空间便随着他一拂袖彻底散去,云泽与小狐狸也一般重新回到刑罚堂的第三层。却与先前不同的,是小狐狸早已不再假寐,反而蹲坐起身体,幽冷双瞳格外认真地望向席秋阳。

这位白发青年人仍旧端坐案几后方,却其面前已经完全摊开的书简上,还有第四张太极图,是先前未曾见过的。

“理应还有第四件。”

席秋阳注意到云泽眼神,摇头一叹。

“可本长老,却始终未能参悟。”

闻言,云泽自知有错,赶忙道歉。

“无妨。”

席秋阳未曾在意这些,只是动手将竹简卷起,轻声一叹。

“万事万物,都自有其学问存在,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修行,亦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犹若星河浩荡,一眼万里也看之不尽,便如本长老也不过是勉强窥得其中一隅,如九牛一毛,冰山一角,哪怕人皇也是如此。可这一整个天下所有修行之人却全都不曾深入钻研过其中道理,只知跟随古人所走的道路一步一步亦步亦趋。本长老不知是何人创建了这般修行体系,大抵早就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却任何一种修行之道,都只适合一人。人各不相同,道亦有所不同,若只是沿着前人脚步,如何能够再走出自己的路,寻找真属于自己的道,又如何能够与天同寿,证道成仙?唯独可惜,可叹,无人知我。”

席秋阳面露落寞之色,手掌轻轻抚过那卷绘有四件太极图的书简,眼神中说不出的黯淡。

他先前的这番话,曾经与太多人说过,可真正将之听进心里去的,却并无几人。

修行一道本就艰难,如今人皇抢夺天道底蕴,却欲求仙路不成,反使天道受损,修行,也就变得更加艰难。

天道之所以横在,因其不自生。灵气之所以横在,因其生于天道。却如今天道底蕴受损严重,再难维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崩塌,将这一整个人间都陷入黑暗,届时,必将生灵涂炭。而在那之前,灵气生于天道,却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又如何还能继续孕生灵气于天下生灵作修行之用?

修行之人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一线于人争。

在人皇有所为之前,这大道留下一线,使凡间生灵能够有望与天同寿。却在人皇有所为之后,这大道留下的一线,便是生灵涂炭下的唯一生机。

前人道路固然只适合前人,席秋阳与人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希望这一整个天下所有修行之人都能重视这门学问。身在其中,却不知学问,便算不得真正修行。可在如今而言,谁也不知这底蕴已经受损严重的天道何时就会彻底崩塌,又如何还能有时间再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唯一可行之法,便是依着前人道路,寻找属于自己的道,属于自己的法。

云泽思忖许久,不禁暗叹,已然明了于心。

席秋阳口中所言才是真正的修行根本,才是真正的学问,便在云泽看来,眼前这位看似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学院三长老,才是真正有学问、做学问的人,倒是与那儒道修行者有着几分相像之处。

只可惜,形势所迫,时不我待,席秋阳固然有着改天换地之才能,却也无法施为。

却如此,又该如何?

云泽不知,便选择缄默。

可席秋阳却格外出奇地执着了一回,始终看着云泽。

“你意如何?”

“我...”

云泽张口便要回答,却话到嘴边,又忽然想起昨夜在顾绯衣跟前才刚刚吃了说话不过脑子的亏,便立刻住口,再三思量之后,才终于面露惭愧之色,拱手低头。

“弟子,心无大志。”

闻言,席秋阳沉默了片刻,略作点头,依然明了。

“本长老看过你的履历,知你出身俗世,家境贫寒,心无大志也是理所当然。如今世道,可以言作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也正因此,唯有入道修行之人,挣钱才更加容易,而寻常凡人,却只能勉强满足温饱而已。”

言罢,席秋阳轻叹一声,继续道:

“可你又是否想过,在外界而言,气府境修士,月俸只有百金,而命桥境修士,月俸却有两百金,十二桥境修士,月俸三百金,而一旦修为突破炼精化炁境,月俸,最高便可得到五百金。如此,可是修为越高,挣钱也就越多、越容易的道理?”

“...是。”

云泽抿一抿嘴唇,轻声应答,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席秋阳轻轻点头,始终看向云泽的眼神较之先前就变得更加柔和了一些。

“本长老先前所言,尚且只是月俸,而不含其它。你出身俗世,见识阅历都极其有限,本长老也就与你明言,你可知在真正的炼精化炁境修士而言,那月俸区区五百金,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哪怕随手丢弃都不会觉得心疼。”

“...弟子,大概知道一些。”

云泽再度如实应答。

如此,席秋阳眼神中便更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云泽,本长老问你,你可愿意挣到更多的钱?”

云泽抬头看了席秋阳一眼,有些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吓到,未曾回答。

“云泽,本长老在问你,你可愿意挣到更多的钱?还是想要重新回到原本的生活,每日为了衣食住行的烦忧?”

席秋阳上身前倾,已经离开座位,又问一遍。

面对如此模样的席秋阳,云泽已经惊愕得瞪大双眼,着实被吓得不轻,便连额间都已经见到冷汗涔涔。却席秋阳双目精光熠烁,咄咄逼人,逼得云泽不敢不看,也不敢不答。

“弟子,弟子是想,仅以如今境界,便是直到日后离开学院时也只在此般,也,也该不会再重新落到...先前境况。”

这番话颇有些艰难地说完之后,云泽就似是脱力一般,险些瘫倒在地,却即便未曾那般,也已经落得面色苍白,满身冷汗。

席秋阳眼眸中的神光忽然消失,却也似有些不太甘心,动了动薄唇,许久才终于开口。

“前人道路,已经完善无暇,已常人而言,自然再无不足之处。九品凡人境,开气府,筑命桥,乃至于之后的许多境界,本长老苦思良久,也不曾再寻到任何改进之法,却唯独一个炼精化炁境,尚且还有再进一步的余地。”

他重新回到座位,再三斟酌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炼精化炁,灵气血气,统称为精,却在如今修行道路而言,练气练体,一主一辅,是为突破炼精化炁境积攒底蕴,却自古以来,辅修门路,最高便不过气府境。便如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主修练体,辅修练气,练体达到气府境之后,方才开始着手练气,却一旦如此,必将分散精力。人之精力极其有限,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便是一如天下人般,将大多精力都用在主修门路上,筑命桥,贯通十二脏腑,连通十二桥,可她究竟何时才练气境界臻至气府境,本长老便不曾知晓。可即便如此,本长老亦可断言,顾绯衣必然是在筑命桥后,才将练气境界突破气府境,进而将气韵沉入气府中以作蕴养,随后便再不理会,亦无法突破,皆因命桥只可筑造一座,一旦将血气筑成命桥,那练气一旦达到气府境,便就是极限,再不可有存进之能。可你却如今练体练气皆在气府境...”

席秋阳目光再度灼灼,如获至宝般看着云泽。

却也似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先前失态,席秋阳强自冷静下来,以免吓到云泽。

“本长老,可将你收作唯一一个亲传弟子,无论日后你是如何境况,本长老,都必然保你...荣华富贵!如何?”

这一个“荣华富贵”在席秋阳口中说出来时,无论语气也或神情,都显得十分奇怪。

大抵是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而云泽则是张大了眼睛看向席秋阳,不曾料到本是一场询疑答惑,却会发展到这般局面。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心动了。

修行,是为了什么?

为了挣钱。

若要直接一些,便是为了衣食无忧。

而要再大一些,那就是为了荣华富贵。

云泽从来都自视甚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只是有些时候在面对一些繁琐之事时会难以拒绝,便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而有些时候也会硬气一些,选择婉言相拒。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告知席秋阳,自己胸无大志。

修行,就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

就是为了挣钱,为了衣食无忧,为了荣华富贵,锦衣华裘。

一口唾沫颇有些艰难地咽下,咕咚一声,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席秋阳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尤其您先前所言,就更是让我不得不多想一些。席长老,请恕弟子无礼,您就直接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事,承担什么风险,也好让弟子明明白白,再做决断。”

仍是坐在那里的云泽突然出声,却眼神变得格外凌厉,像是换了一个人,再无分毫先前那般的震惊模样,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格外认真且大胆地看着眼前这位白发青年人。

可席秋阳却忽然笑了,大抵是比铁树开花还要更为罕见。

他没去在意眼前的云泽是否还是云泽,而是将一切都如实相告。

“只有一件事,日后你在突破气府境,准备筑命桥时,要将血气灵气一并筑成命桥。会有怎样的好处本长老并不知晓,但坏处却极大,毕竟并无前人经验可以借鉴,一旦稍有差池,就极有可能会使你命桥破碎。性命之忧倒不必担心,本长老自会为你护法,保你无恙,可即便如此,一旦出现差错,说不得就会将你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一介凡人。”

刑罚堂三层,忽然就再度回到先前的那般安静之中,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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